风起天阑
天澜城上任了一位新守将。
这不稀奇。稀奇的在于,这次来的是位女守将。不说天澜城,就是放眼整个卫朝,也可谓是头一遭了。
“听说,她是太守之女,殿前武试第一啊……”
“那又如何?哪有女子为将的道理,成何体统……”
城内城外,将士百姓皆议论纷纷。
不过,这与他有什么关系?
他只是一个守夜人。
那位新来的女守将,有个好听又秀气的名字,叫谢婉。这是他自旁人口中听闻的。
她长得也是极好看秀气。这是他亲眼看见的。
彼时,好看又秀气的谢将军一脚踩在流氓地痞身上,手中三尺青锋寒芒彻骨,抵着对方的脖子。
她拧着眉头怒斥,“男儿生于世,不思报国,反倒做些欺压良善的勾当,端得不为人子!若下次再见尔等这般,定取汝狗头!”
听闻谢将军是太守之女,人家就是有文化。
这不,连骂人都带着些文绉绉的,却骂得对方涕泪横流,连连叩头认错。
当然,这可能更多是因为她很能打的缘故。
他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,是因为谢将军口中那个被欺压的“良善”,就是他。
他早不记得那些把他推倒,羞辱于他的地痞长什么样子了。
只记得,她扶起他,又拾起地上的钱袋轻轻地放回他怀中时。
看向他的,那双温柔的眼睛。
带着久违的关切,与尊重。
那一刻,他觉得自己的心,狠狠地跳动着。
谢将军是怎么以女子之身,担任天澜守将的?
很简单,她打赢了殿试武举上的所有人。
谢将军是怎么以女子之身,令得城中将士心服口服的?
很简单,她打赢了天澜城所有不服的人。
于是大家心悦诚服,恭恭敬敬地道上一句。
谢将军,奇女子也。
敢喜欢上她的人,那不是壮士是烈士。
……当然,说这最后一句话的人后来被人套麻袋揍了一顿。大家都猜多半是谢将军麾下干的。该!欠打!
可他既不是壮士,也不是烈士。当然,他也没那能耐当得上。
他就是个普通人,一个守夜的。
他喜欢谢将军。
彼时柳色青青,春风拂面。
她鲜衣纵马,自城门街角打马而过。
似是察觉了什么,她朝他这个方向看来,忽的一笑。
明知这个角度她看不见他,也不是对着他笑……
他却悄悄红了耳根。
谢将军一定是他见过的最好看最好看的姑娘。啊不,是天底下最好看最好看的姑娘。就是传闻宫中那位以绝色著称的昭贵妃,也一定不会比她更好看了。
呃,虽然说他这样形容,不知会不会有些冒犯……
崇宁七年七月,白炎军攻城,是为乱始。
守将谢婉率众苦战,不得援。
——《天澜城志•谢婉传》
她又来找他喝酒了。
在这等兵荒马乱的年头,酒真是个难得的稀罕东西。
他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,越发浓了。
忍不住皱着眉,不赞同地看向她。
她满不在乎地笑道,“别怕,都是敌人的血。”
他知道,她在说谎。
但他什么也没说。
她也什么都没说,只坐在他旁边,静静地看着城下,看着这座她守护着的城。然后,一口一口地饮酒。
在酒壶见底前,他忽然开口,“将军,城要守不住了。”
她头也不抬,“我在,城便在。”
可是……若你不在了呢?
这话在舌尖绕了三圈,他到底没说出口。
每一个字,都好像刀子,割着他的心,连想一想都觉得疼。
她似是知晓他内心的想法似的,笑着摇了摇头。
她说,“我不在,城也会在。”
他刚想开口,却闻她道,“攻城那将领,我早年也见过。他虽为逆党,却非嗜杀之徒。便是攻下了天澜城,也应以安抚为主,不会大开杀戒。”
她拍了拍他的肩,“这几日你回去把门窗锁好了,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。放心,会没事的。”
“那将军你呢?”他追问。
“我?呵……”
月光下,锐甲白衣的女将军苦涩一笑,眸间却尽化坚毅。
“天下纵有千千万万人会降,那也绝不会是我谢婉!”
他喉头梗了一下,偏过头去,死命擦了擦泛红的眼角。
他很想告诉她,他没读过什么书,没有什么文化,理解不了她的话。
却能听出,她暗合的死志。
可他没法劝,也劝不动。
后来他喝完酒,跟她道了别,正要下城墙时,却听见她突然叫住他。
他回头,只见女将军倚着城墙,幽幽一叹。
她说,“如果可以,帮我看看这今后的天澜城吧。”
“好。”他认真地应允下来。
这一诺,一守,便是一生。
这是他最后一次,见到谢将军了。
七月廿六,城破,婉力竭被擒,不肯降,为炎军枭首。——《天澜城志•谢婉传》
城终是破了。
那一夜,残月如钩。鲜血与火光,染红了天际。
他听了一夜的杀伐声,直至天明。
有人在青石长阶死战,流了一地的鲜血。
纵是最后,力竭被擒,亦不肯降。
然后,她死了,被枭首,头颅被挂在城墙上示众。
谢将军……谢将军……
他没去见着她最后一眼,却也知,她最后的神色。
必是轻蔑,又不屑,还带着释然的。
她去了,可是她的城还在。
他守着城,就是守着她。
从柳枝新发,到暮雪白头。
八年春,炎夺王城天岁,鸩敬帝,清朝堂,废宫室。
二月即位,定国号周,改元永初。
……
永初十年的那年冬天,周帝死了。
朝野翻覆,诸王皆谋自立,听闻乱军随时可能打到这里来。
这天澜城,得了十年的太平,是否又要乱了?
城内城外,议论纷纷,人心惶惶。
不过这与他还是没什么关系,他只是个普通的守夜人而已。
他静静地回到一个人的家,取出了那套盔甲与长枪,凝视。
那是她的盔甲,她的长枪。他珍藏多年,日日勤加拂拭。时至今日,盔甲依旧锃亮,长枪依旧锋寒。
却再不见,当年锐甲白衣,持枪而立的谢将军。
不……今夜,他既是谢将军。
穿上盔甲,手执长枪的那一刻,他仿佛听见了她在说话。
她说,“为将者,上应精忠报国,下当护一方平安。如此人生于世,才不负活这一遭!”
将军,您会与我同在吧。
又是一夜月色朦胧,迷迷糊糊间,他仿佛见着了城墙上一道白色身影。
谢将军回头,朝着他笑了。
时有乱军夜袭,见婉披发执枪于城上,肝胆俱裂,乃退。——《天澜城志•谢婉传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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